小冯听从命令，将左一琼的媳妇和孩子送到了湘家里，送来的时候刚好是午饭，小冯脸皮非常厚，吃了午饭称赞一番，说想留下吃晚饭。还说，李先生看在老朋友至今还未娶媳妇的份上，就收留他几日吧！

郑啸知道这五成是李岸的意思，五成是小冯想要抓左一琼立功。

还没等郑啸说话，湘沉吟片刻，说：家里有女眷，不能让你住客卧，我这里不养门客，夜里不留人，你要留下只能每日来我这里“上班”。

小冯还想争取，郑啸呵呵笑道：“你想睡院子里仆人的屋子？确实还有床位，那我就把你当仆人使唤了！”

小冯只好见好就收。

回上海的一周间，也就是李岸给“左一琼”留的“七日之约”中，湘带着荣旋在荣长官家里住了三天。荣长官家里的宅子很大，办宴会都没问题，而且常年养着几名门客和幕僚，不缺他们一间房间，荣旋也终于有机会和理论上的她的“干妈”、荣长官的妻子相处几个小时。

据荣旋的说法，她只在第一次来上海时见过荣长官的妻子，谈话只有短短五分钟，送了她几件首饰。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名“荣长官的糟糠之妻”。

据湘的观察，荣旋和干妈很谈得来，至少在谴责男人方面，荣旋有母亲从小灌输的大量观念和故事，而荣长官这些年也算不上多洁身自好，虽说从来没把人接到家里，但外面的情人有名有姓的就有好几位……

夜里，荣旋叹道：“这世道不好，你别生气，我不是对男人有敌意，姜姐劝了我很多，郑先生和妻子既是战友又是同伴、爱国高于爱家，郑先生甚至说他妻子如果另跟了男人藏了起来，他也不怪对方，只要人活下来，战后就总还能找着。傅先生和妻子相濡以沫，我也看在眼里……只是女人只能盼着男人品格好，洁身自好，有权有势的男人想要一个女人只是伸伸手指头的事，吃个饭，喝个酒，上个班，去哪里都有人盯着你。荣夫人说，李岸早年也不是这么个’不近人情’的名声，但自从有军统的女特务害得他险些丧命，险些办砸了荣长官的事，李岸就宁可不近人情！”

湘想了片刻，说：“中统和军统确实是互相视作仇人，什么手段都能用上，派女特务也不奇怪。”

荣旋又道：

“荣夫人说老荣早年有个女弟子，他本是看好对方性格坚毅，好奇对方能走到哪一步，谁成想在好好的中学里无师自通学会了爬床！……荣夫人说她也不怪那名女孩，有小人成心使坏，挑拨离间，让女孩子以为她非得爬床才能换来父兄平安，事后女弟子羞愧难当，替荣长官办事早早就埋坟里了。甚至，荣夫人说，别说女孩子，就算是长相标致一些的男孩子，老荣知道他只要点个头……哎，荣长官说他保留底线是不愿助长这歪风邪气，怕傅清山这些真正的亲信误解他，不然，这些年还不知道会荒唐到什么样子。”

湘轻笑了片刻，荣旋问他笑什么。

湘说：“李岸、傅清山能做到的事，我也一样能做到，你不必担心……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差吗？一定比李岸不如？我辨别女特务的能耐还是很强的，肯定比李岸强。嘿嘿，我只是私下里跟你说，荣长官想让我给李岸介绍个妻子，说他相信我的眼光，李岸也相信我辨别地下党的能力，只是正如姜秘书说的女特勤很不容易，我辨别力也不是百分百的……但至少判断一个人不是，我还是能做到的，说不定毛大队长真的能喝上李岸的喜酒！”

荣旋好笑的点点头，又道：“如果有哪一日，真的女特勤拿枪指着你的脑袋，你和对方上床我不怪你。”

湘怔了怔。“不是吧，你真准备让你男人被嫖？还是拿枪口指着脑袋那种白嫖？”

荣旋哼了一声。

湘又笑了笑：“你放心，只要你不说，我不说，特务机关没人知道我跟你的约定，就不会用这条来逼迫我破除底线……小梁，我接左一琼的家小到我家里，并不是因为老郑，而是因为你。我想让你看看李岸的工作成果。”

荣旋怔了。

“我不能让你看我工作有什么意义，但李岸，他这样的人能保护很多民众，不仅你和左一琼，我的妹妹小夏和老郑是人，上海滩上的治安环境变糟，影响的是更多的人。”

他又说：“薛小姐逃离上海的时候，还是问我为什么不杀李岸，我劝不动她，也无意削弱爱国人士逼迫他们认同我的立场。但我希望能劝动你，你听好，我在宪兵队演戏是为了保护她不假，但为什么我一个有本事有胆识的人，唯一想到的保护未婚妻的办法，就是在每次宪兵兴味起来想让我把薛梅领到宪兵队’见识一下’，我只能变着法子演戏、挨打？”

荣旋放轻声音，说：“你也是爱国者。”

湘摇了摇头：“我确实不是。无论是南京政府还是哪个政府，我都不信。李岸想要一片清明，我想要的是不需要李岸这样的人去做拼命三郎也能清明的世事。正如你说，姑娘约束不了丈夫，甚至你因为我遭了罪，所有人都不会指责我，老邻居都会翻脸不认人劝我’换件衣服’，这个世道太坏了，做实事不容易，我必须全心全意谋划……”

荣旋想，怎么会这样？姜姐没说错，他的“野心”竟真的比李岸还大！他真的不是郑先生那种爱国者。

姜姐说的对，如果不学习，可能李忠国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，她都听不懂！她还是得上大学。

“我骨子里是个无家无国的海盗，除了朋友什么都没有，我跟你说实话，亲情我都看得很淡，我照顾小夏和大伯母是因为照规矩我是她们的监护人。我求荣长官派个人照顾小夏，荣长官说准备给小夏和他手下某名警察安排个’假婚约’，实则是义兄，我点头了。过几日荣长官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后，她的订婚宴我就不去了，你替我去一趟吧。十八岁以后，小夏成年了，我就不会再管她，生死勿论！”

“我早年喜欢看旧报纸，曾经看过北洋政府一则逸闻，说有个北洋政府的大官，他的女儿出嫁，丈夫天天打老婆，见到爱女被打的鼻青脸肿，大官无计可施，只得骂道，嫁给这种人，还不如去妓院做鸡！做鸡他还能给女儿赎身！”

“我觉得世道是在慢慢变好的，至少荣长官不必担心这种事，这也是荣长官不会光走白道，必要时，就是需要□□的本领。我求他办事是因为荣长官比我聪明。”

湘说：“不仅因为我管不动那么多人，而且因为，我也不想管那么多。凭什么因为裙带关系，因为是我的妹妹就能受到殊遇？那我和北洋的那名只顾着自己爱女的官员有什么区别？”

“你快成海瑞了！”

湘出神地想了片刻，继续说：

“小夏能学多少本领是她的事，我之前没让你跟她多接触，不是因为我是旧式做派，而是因为小夏的爹和卫小奇是一种人。你的母亲我也很尊敬，她和我一样是总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的人。傅清山和他的妻子就不一样，但结果真的会好吗？我希望有一天，能让傅清山的女儿出嫁了也不用吃苦头，不是因为她是傅清山的女儿，而是因为……傅小姐是人，退一步，因为傅小姐是中国人，因为她是上海人，最不济因为她有钱都行！”

荣旋哭了，又笑了。

“你有这么大的野心，你人怎么这么好，你……不要倒在半路上。”

“嗯，我也请你一件事，黄正义说让你今年考大学，你如果不怕进了大学受人的嘲笑，也能学会不止和汉奸的妻女这样封闭的小圈子交往，我就破个戒，托人情把你送去我的母校。”

“震旦？”

“你不要差的太多，是关系户也没关系。只是差的太多，进了大学你交到的朋友就都是趋炎附势的人，你得真有本事，才能让一些人才真心待你。算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吧……我原本在学校的眼线不能用了，我想给荣长官办实业找几个人才，行吗？”

荣旋一口答应了下来。

“你去震旦我也最放心，震旦的学风不错，当初受了黄兄恩惠的老同学还没都毕业，有一些留校了。我的一些师长，他们为人正直，会把你看成独立的个体，也敢于替你仗义执言。姜凉说，你希望我提要求，我可以给你提几个期望，但你不要勉强自己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尽信书不如无书，黄兄介绍的人，或者你交到的挚友，带来给我看看，藏着掖着对我造成的风险更大。他们是地下党或者杀人犯，甚至是日本人，都无所谓，我不相信一个标签能代表一个人的品性。”

“地下党或者他们的线人，你跟他们做朋友没关系，甚至你真的入党，只要他们不怕，我也不怕。但是你不要想着给我做眼线，我用不上你去帮我考察地下党……”

“我不敢让你认同地下党的行事逻辑，也不想你去认同帮派，因为我怕你活到战后遭清算，你到时候会很痛苦……你丈夫是我，你的交往圈子是傅先生、郑先生这些人，战后真的会很麻烦，我宁可你跟着我们心里不好受，看着老朋友挨枪子哭得死去活来，也不想你信仰破灭。”

“郑啸也不行？”

“郑先生他足够坚强，但他的路你走不了，他习惯了腹背受敌，就凭他的爱国之心，他即使活到战后，不仅会习以为常的被长官背叛，还可能被手下出卖，死于政治斗争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。不过他不在乎，我也不在乎，但你真的能不在乎吗？”

荣旋观察着李忠国脸上的表情。她去擦了擦，发现他脸上没有眼泪，目光依旧平静，语气中却暗藏怒意。

“…………”

“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？”

“怎么会这样！你真的跟我母亲一样，对这世道这么没信心吗？”

“我只相信我看人的眼光，我不相信任何政府，不相信任何组织，因为世道会变好自然也会变坏，还记得我跟你提到的船上的那名叛徒吗？”

“记得。他怎么害了你？”

“他本来是船上我很尊敬的一个人，他有良心，喜爱小孩子，把小孩子当作成年人看待，还教我认字。但压力太大，他受不了，跟政府出卖了我们的行踪……说不定他以为蹲监狱也比我们船上那时强吧！我们遭到逮捕，和政府军交火，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致残，我仍没想过他会是叛徒，一恢复自由就去找他，他又背叛了我一次，他觉得我理应被流放才对！”

“…………你怎么这么惨？你那时才多大？？”

“我不想再被毫无防备的背叛一次了，所以我做事总是会先设想最坏的结果。这不是我的天性，但已经成为我的性格一部分了。”

荣旋拉住他的手，试图给他安慰。

湘出神了片刻，又说，“在上海我最信任的朋友是郑先生，他或许没那么有良心，但他真的有大毅力，战友一个接一个死在他面前，他仍然能坚守阵地，而我不想重蹈覆辙。”

“还有一件事，薛小姐没有错，甚至地下党手段卑劣一些我认为也没什么错。中国的国力不如日本，正面战场上打败仗，薛小姐不过是拳拳爱国之心，兔子蹬鹰当用全力！我最不爱害爱国者，因为我不爱国，我不能帮他们打仗，但我做的来亡国奴，我哪怕签了卖身契我也有活动的空间，可绝大多数人没这本事。”

“你可以恨日本宪兵（哪怕他们是我的长官），怪我当时太傻，恨上海政府，恨其他的汉奸不争气！但不要去报复没有做错事的人，不然你在我眼里和薛小姐就一样了。你不是想比薛小姐强吗？（荣旋拼命点头）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因为立场不同去迁怒于人，在我看来薛梅和李岸都没什么错，他们打仗，波及到了我算我倒霉。但哪怕我被关进牢里，他们不能逼我改变思想，思想是自由的！”

荣旋含着泪，笑了。“遵命，我的海盗先生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