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58）

荣旋在家里和荣长官的女儿弹琴，聊天，还一起去跑马场骑了个马。

同样是这三天，湘跟荣长官家里的门客、幕僚、仆人、闲人，甚至是荣长官的亲戚和几个子女，只要还住在家里的，他一个个都聊过了。

虽不是正式的问询，但湘一个没漏，到了第三天，有七八个“非常内向”“白天不见踪影”的人，或者不便单独沟通的贴身女仆，他也请管家帮他邀请来，和荣长官一名亲信三人一起，同他们聊了半个多小时，而后还邀请了其中几名一对一单独聊了一会儿。

第四天一早，湘被荣长官叫去书房，他交了一份内查的报告给荣长官。

“荣先生，李岸或许也跟你说了，我能够捕捉到很多信息，但我不能完全确定一个人是不是探子或者潜伏者，更别说是哪方面派来的人了。区分延安和重庆方面的潜伏者，我的把握不会超过七成。我不能完全确认一个人有多忠心，李岸和郑啸的一些假话我有时也听不出来，这份报告仅供你参考，你要注意的是，即使现在是忠心耿耿的人，几周或几个月后，也不代表不会被策反，人是会变的。”

“我把可信的人区分为了三个层次，第一层次我认为你可以信任，第二层次我认为用于普通岗位你可以信任，第三层次的人性格有问题、家里有困难，或者因为某些其他的原因，频繁对我说谎。我不知道原因，也不想去探究他们的私事，每个人都会有难处，您最好找亲信再调查一遍第三层次的人的底细，或许您还可以对他们施恩。”

湘沉吟道：“我只求您一件事，即使是被我列为不可信的’不及格’的仆人，也不要让他们的处境太糟，哪怕清出您的房子，至少给他们个去处，别逼他们铤而走险。”

“即使最后印证他们真的是帮派、地下党或者日本人的探子，您也别……别太撕破脸皮。荣长官，我不敢暴露太多底牌，是因为怀玉自毙，我始终是走钢丝，得罪不起任何一个势力，您或者您的手下气不过把他们杀了，没有合适的由头，我可能就得跟他们一起死了……”

荣长官把名单看了几遍，用十分欣赏的眼神看了湘片刻，从抽屉中拿了一盒高档雪茄，以及一只精巧的女士手枪。

“傅清山跟我说了，荣旋送给他的妻子一只电击器，傅清山以为是我派荣旋探你的底，不敢不上报。”荣先生好笑道，“傅清山被我骂了一顿！不过，他也长舒了一口气。”

湘笑道：“傅先生忠心待您，这是好事。他若是私自做主瞒了下去，我才会奇怪。”

“哎，我都没想到，傅清山竟以为我会派干女儿去探听你的虚实！他这些年和牧小峰、和南京政府的同僚打交道，聪明劲儿都被带歪了。你一日日如履薄冰，很不容易。过去李岸跟我说特务科不能保密，担心娶了妻子，妻儿被地下党绑走他却出于职责不能搭救，说不想演苦情戏！我还认为是李岸过于疑神疑鬼。”

“这两样你拿走吧。手枪是我送荣旋的，如果出了事，那也是我的干女儿嚣张跋扈！”

湘笑了笑，取走了两样赠礼。

“我没想到，日本人进城才几年啊！这上海滩的世事真的是你和李岸看得比我通透！荣旋出事之后，我就想，连爱国学生都被逼的不敢显露本事，冒头了就得死，要么就得被逼着给日本人办事（湘补充：“自己死不算，还会牵连家人”）中国人活该被洋人欺负！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，只是，如你所说，没有让有才华、有潜力的人尽情施展才华的环境，你那名同学不愿意露面，也不愿去重庆或者延安，就由他去吧。（“谢谢您。”）交上这份名单你是为了保护我，保护我的家人，我若是让你难做，那说明我已经老糊涂了，不如辞职回苏州老家养老！”

“你能听得出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，你说只有八分把握，那也是老天赏你饭吃。你不愿意帮李岸，也不愿意帮重庆的戴笠，我能理解。手心手背都是肉！战争到底会走到哪一步，谁又能有十足的把握？”

荣长官沉吟片刻，又说：“许先生那边我帮你抻着，不回绝，也不点头。你的性子许先生很欣赏，私下里跟我说，哪日他有个万一，你比葛厉锡更适合做大上海的继任话事人！”

湘怔了怔，“许先生也太抬举我了。我又不是青红帮的人，葛经理需要我帮忙，做个幕僚不是不可以……”

荣长官笑了笑，说：“你不愿加入青红帮，年轻人有自己的考量，我不逼你。但如果许先生死在我前面，我会推小万去跟葛厉锡争风头，葛厉锡我看不行！他在小万的婚礼上和伴娘鬼混，被小万的妻子撞见。小万帮我查到，他和数位青红帮中层的妻子有染，证据确凿！大上海哪日交到葛厉锡手里，不得成为日本人或者重庆手里搓扁揉圆的一团面！日本人对于租界不满不是一日两日，对于地下党和杀人犯遇事就藏入租界十分气恼，一直有计划闯入租界，掀了盖子！”

“如果真到那一日，青红帮至少还能护得一些人周全，小万冲在前头，你赶鸭子上架……大上海虽说不算一片清明，但如果连大上海都保不住，我和许先生逃到外地避难，我们能跑，能带一些亲信，手下都能跑吗？！李岸会跑吗！老百姓能跑吗？！再遇事，死的不是一个郑啸，不是一个方别，你明白吗？”

湘思索了十几秒，房间中也安静了十几秒。他最终郑重的点了点头。

“谢谢您和许先生。”

（59）

上交报告之后，湘就礼貌的带着荣旋离开了荣长官家。

荣先生的女儿有些娇生惯养，十八岁，交过十几位男友，一直没确定下来，由于嘴甜，很善于讨荣先生的欢心。

荣先生曾提过一句问女儿想不想嫁给李岸，她为了躲莫名其妙就成为别人家的娇妻，对于荣先生所有未婚的下属都是回避的态度，对于傅清山、小万这些已婚亲信的家人却很友好。

发现荣先生确实赏识李忠国之后，荣先生的女儿不吝送他们到了车上，还叮嘱荣旋有空再来玩。

荣旋和荣夫人也处得不错。这一次，荣夫人听说荣旋对骑马感兴趣，就说她做主让荣旋下次去跑马场时，从她先生寄养在跑马场里的几匹爱马中选一匹，反正那些马荣长官自己也不会骑（荣夫人冷笑都说马如女人，她管不住荣先生的情人，至少几匹马和马驹还是能发配的吧？），充其量是留着赛马挣一些奖金，还不如送给荣旋！

荣旋回家的车上问她能不能拿，湘想了想，说：“能，但你别挑成绩最好的选，咱们不能专门夺人所爱。”

开车的郑啸道：“小荣同学觉得当女人不占便宜，我看很占便宜，只要骂几句男人就能迅速熟络起来，我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！”

湘道：“大上海三杯酒下肚，聊一聊女人，他们一样能迅速熟络。”

湘不爱太纠结于男女的问题。

他在郑啸或者荣旋张口之前，率先一步问郑啸：“姜秘书在家吗？”

得到肯定答复之后，湘沉吟片刻，说，“一会儿把小梁送到傅夫人那里，小梁，还记得我说的小夏的订婚宴吗？荣长官找到了合适的人选，我也看过了那人的档案，我认为没问题。订婚宴预定在一周后，只是因为是上班时间，得再过两日才能让小夏见到他本人。”

湘说着，拿了一张照片给荣旋。荣旋看了，照片里的警察越是十八九岁的模样，剪着寸头，很精神、干练，就是笑容有些腼腆。

“你一会儿让傅家的司机带你去接小夏，你和傅夫人跟小夏解释一下，尤其得解释实际上是义兄的事……如果不成再叫我。小夏的性格有些黏人，她成长环境不好，有些喜欢占蝇头小利，但她听话，尤其听我的话。如果傅夫人愿意，那就让她带小夏去做几件衣服或买几件衣服，到时候我会把钱私下里给傅夫人。晚上我会去傅清山家接你和小夏。”

荣旋隐约猜到李忠国和郑啸有重要事情要谈，只点头道：“你交给我吧。”

车从傅清山家开出来，湘一直没说话，像是在组织语言。

郑啸把杂役打发出房子，命左一琼的媳妇推着打着数处绷带和石膏的孩子去院子里晒太阳，命门卫谁也不许进房子，如果有人硬闯，就按响警铃！

湘一直等到郑啸和梁铃都来到书房落座，才道：“计划可能又要调整了。”

“荣先生和许先生很看得起我。荣长官说，如果许先生有个万一，或者他和许先生被逼到不得不离开上海避难的时候。有心让我给青红帮做军师，影子老板。我跟他点头了，估计他这几天就会开始给万副经理堆资源，我看他是真的看不上葛厉锡。”

郑啸惊叹：“好家伙，你泄露了什么重要情报？！老板泄密，我看看该怎么处置！”

湘好笑的看了他一眼，说：“许先生欣赏我的性格和能力，这事我知道，但我没料到青红帮能有这么大的魄力……”

梁铃道：“李老板需要我们做什么？”

湘叹道：“我其实不看好青红帮，战争结束之后，戴笠和蒋先生未必能容忍这么个不听调配的势力，战时他们有求于青红帮，战后呢？只是，荣先生说至今以来我的所作所为和青红帮的宗旨契合，立场上也冲突不大，不过，咱们都不一定能活到战后。”

他沉吟片刻，又说：“如果日本人冲入租界，许先生又遭遇现在难以估计的麻烦，不得不离开上海，或者身陷囹圄，我会辞职，去给大上海办事。如果是日本人战争受挫，许先生离开上海，那我也会去给青红帮当’备用品’替他们撑一阵子场子。”

“荣长官的意思应该是给我打预防针，让我跟万副经理搞好关系。我想说的是，「鲶鱼」「小青」，我给青红帮去当军师，到时候我没有自己的班底，还会让你们给我干两个月帮我度过过渡期，到时候你们可以再决定去留，我不会逼你们。”

郑啸不耐烦道：“你还准备问几次？你是留声机吗？老子都给你卖命了，又不是我媳妇老子懒得迁就你，更没空陪你玩「你确定吗？」「不准备再考虑一下了？」的游戏！”

梁铃好笑地看了郑啸一眼，对湘说：“李老板，你没逼我们，我和郑长官也不是被威逼一下就会妥协的人。”

“荣长官真的很聪明，懂人心。我不该小看上海的任何一位风云人物的。”湘道，“他能走在我前面，我跟他所说的事并没有超出一般范畴，他所了解的并不比梁铃知道的多，但他非常善于提出建议，他建议都不违背我的立场。哎，老郑，你要再不争口气，我就一脚把你踢了，跟荣长官合作去了！”

郑啸呵呵笑道：“你去啊！荣先生都五十了吧，到时候看你天天给荣先生当保镖，当私人医生，烦不烦，气不气！”

……

几句话之后，湘说：“郑先生，帮我约见程先生吧！最好就在这两天。再通知一声黄正义，透露我有意托关系让荣旋进震旦大学，问他明日傍晚能不能来一趟。”

郑啸没说什么，直接去打电话了。

湘对梁铃说：“现在上海又暗流涌动，「小青」，招聘理工科学生的事暂缓吧，我不想在这时节外生枝。但外文系的学生仍然还得招，我的语言天赋不行，掌握日语废了很大的功夫，在下一步计划开始之前，我需要熟练掌握德语、俄语和英语的学生，忠心与否不重要，只要能控制（有把柄）或者能保密，过稿之后直接签半年的合约，甚至你如果有意，从牢里接出来几个不重要的、你们局里的人都行，我只有一条要求：业务水平不能比我的日语还差。”

梁铃答应了。

待郑啸挂了电话，说：“程颐答应得很爽快，今日傍晚5点，XX茶楼。”

湘点头。

湘又对郑啸说：“程颐和你透露可能做第二大队的队长，你却告诉我小左不知道，我认为这件事有蹊跷。我提醒李岸重庆方面最近会有大行动了，还傅清山的人情。虽然还不是十成的把握，但基本也有七成。”

“「小青」，我和郑先生下午会去见程先生，”湘斟酌着说，“老郑的一些事务性工作可能就得由你出面了，荣长官说，战火纷飞也得过日子，我给你一个材料清单，我准备弄个冰柜，在里面储存一些肉和蔬菜，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
梁铃一口答应下来。

“郑先生，走私的渠道，你都交给姜秘书去联系吧。下午的会面你准备一下，虽说理论上来说情报工作是你负责，但（郑啸非常不给面子的在笑）我去和情报纸堆奋战去了……”

傍晚时分，湘在包厢中百无聊赖。郑啸一边看着报纸，一边有心逗乐子解闷。湘前几天一直在观察和搜集荣先生家里的情报，在和程颐见面之前，不太想动脑子，也不想和郑啸抬杠，结果就是，郑啸说了好几句，湘才爱答不理的答一句。

“你想啥呢？”

“想钓鱼，休假快一周了我还是没钓上鱼！”

郑啸乐了。“你脑子是不是过载了？”

湘摇了摇头，说：“我在想要不要去李岸家里坐一坐，也不知道有没有用。”

“戴局长准备暗杀李岸？在路上暗杀不行吗，为什么你会特意提及他家里？”

湘沉吟说：

“因为李岸的身手不差，为了完全把握，行动之前会有人打听李岸的生活细节。找到他家里人总比找到他科里容易一些。”

郑啸说：“你不会想帮李岸抓打听他信息的线人，然后顺藤摸瓜吧？虽然不地道了些，但——”

郑啸欲言又止，心想，老子变换“阵营”，果然还是有些不适应！

“我不会帮李岸做到这一步，但只要我查出有人把手伸到了他家里，李岸自己或许就会去做。李岸不笨。”